林鼎傑,臺南人。2008 年北上工作與進修,在都市邊緣尋找租屋處時,意外來到蟾蜍山,從此落腳於此,一住就是十三年。他不僅是居民們心中的好鄰居,更是後來蟾蜍山聚落保存運動中不可或缺的核心人物。
林鼎傑的租屋處位於聚落最角落,緊鄰軍方圍牆,周遭生態豐富:白鼻心、蜥蜴、蛇與各式昆蟲時常出沒。對他而言,最放鬆的時刻,就是走到圍牆旁,看著植物自在生長,抬頭望向通往臺北101的那條天際線,心情便隨之舒展。對他而言,蟾蜍山從來不是破舊的違建聚落,而是充滿文化與生物多樣性的寶地。
然而,在蟾蜍山的第三年(2010),他敏銳地察覺到變化。山下煥民新村的居民逐漸搬離,房舍相繼空置,巷弄不復往日熱絡。2013年3月,軍方找來工程行拆除空屋的門框、鋁框,留下淹水、凌亂的空間,彷彿逐漸成為廢墟。
當時正投入紀錄片拍攝的林鼎傑開始思索:「平常自認關心社會議題,但當租屋處旁的房子真的開始被拆、記憶正在消失時,我們是否該做些什麼?」於是他展開行動,主動聯繫附近大專院校相關系所、拜訪專家、蒐集資料,一點一滴釐清這片土地的過去與現狀,成為聚落保存運動的先鋒。
「下面原本是一個充滿生活痕跡的眷村,整座山城是慢慢長出來的。如果拆遷後只是變成一大片停車場,即便沒有蓋大樓,那也不再是我認識的地方。」
起初,林鼎傑對蟾蜍山聚落的歷史所知不多,只能摸索著從網路資料、舊空照圖著手,一張張拼湊出完整輪廓。
作為一位租客,與居民閒話家常是林鼎傑的每日日常。他帶著真誠的好奇與關懷,細心詢問鄰居們的生活點滴、瞭解他們來到此地的緣由、關心他們的家庭成員。對居民而言,他是那個友善親切、充滿人情味的年輕人,因此也樂於對他敞開心扉,分享自己的生命故事。
「我們一邊思考如何保存這裡,一邊關心這裡的人,也因此看見更多問題。」
保存運動初期,居民間也曾有意見分歧。這些不同的聲音並非難以理解,許多住戶曾被政府承諾會安置,十多年過去卻毫無實現,長期的失望使他們對任何努力都抱持著消極與不信任的態度。因此,溝通的起點,必須是理解居民的處境與情緒。
在十多年的社區行動中,林鼎傑見證了人性中不盡然光亮的一面,如彼此間的身分區隔與相互比較,但他也同時深刻感受到,每個人心中其實都潛藏著願意為社區付出的種子。林鼎傑認為,做社區營造最關鍵的「專業」,並不是技術或知識,而是能喚起每個人心中那股願意為公共利益努力的力量。
因此,面對不同的居民時,他多半不是直接給予建議,而是選擇耐心傾聽他們真正的在意與憂慮。再將這些分散的聲音整合,找出一個能讓大多數人認同並願意一起前進的共同方向。就這樣,原本分散的力量被慢慢串連起來,一步步推動保存的道路向前延伸。
林鼎傑在保存運動中,一方面對內傾聽居民心聲、理解日常生活中累積的問題;另一方面對外則扮演「轉譯者」的角色,將蟾蜍山複雜的歷史脈絡、生態特色與生活記憶,以導覽、活動、公共藝術、影像等多元形式轉化成外界容易理解的故事,讓更多人看見蟾蜍山的獨特價值。
除了轉譯,他也同時擔任「橋梁」。面對研究者、藝術家、建築與規劃專業者,甚至律師、水保技師等不同領域的夥伴,他需要將居民的困境與聚落現況整理、濃縮成對方能切入的資訊,協助每股力量都能有效投入社區。
此外,他也必須適時「給予壓力」。向公部門、議員或媒體清楚呈現聚落的急迫議題,促使行政系統協助推動相關改善與政策。從法院到議會、從媒體協作到技術診斷,林鼎傑在保存運動中跨越倡議、專業溝通與在地實務等多重任務,成為串聯蟾蜍山內外能量的重要角色。
「在這之中最喜歡的角色,還是當一個快樂的居民吧!那個時候就是走一步算一步,可是剛好每一步都還有下一步,就一路走到現在。」
林鼎傑在保存初期成立「好蟾蜍俱樂部」,集結了關心聚落的人們,包含與臺大城鄉所康旻杰老師以及城鄉所學生,共同辦理測繪營隊並舉辦展覽,並與侯導《尼羅河女兒》劇組一起策劃《蟾蜍行動。鄰里起"鬨"》藝術節,一步步串起保存運動的力量。工作室除了核心成員外,大都是隨著不同階段與需求,持續與來自各領域的朋友合作。
台電公共藝術的「行動餐車」便是當時一項相當有趣的嘗試。聚落裡的媽媽們不只熱愛料理,手藝也都很好,常常熱情地邀請工作室夥伴到家裡吃飯、聊天,大家都希望有一天能讓更多人看見聚落媽媽們的廚藝。礙於缺乏公共空間,工作室夥伴便在大廣場上動手設計、打造了一台行動餐車,想試著突破場地限制。
活動期間,不同國籍、族群的居民都來參與,一起煮飯,印度主題那天,大家還把餐車推到山上的小公園辦桌;原住民主題更是讓許多來自好茶部落的居民深受感動!蟾蜍山沒有高樓林立,而是低矮的房子夾雜著空地,正是族人過去習慣聚在一起的那種氛圍。行動餐車成功地將聚落最真實的生活氣息與美食,向外界展現。
2019年起,「蟾蜍山保溫計畫」由龔紋莎的「為為工作室」接手營運,隔年「蟾蜍山大客廳」完成整修並正式開放。自此,林鼎傑的角色得以從早年從倡議到活動策劃執行一手包辦,逐漸專注在倡議、連結與提供後援,讓聚落邁入更穩定且多元的發展階段。
「其實很多文史團體、保存團體並未住在當地,但只要有心還是可以發揮作用的!」
2021年財團法人台北市文化基金會接手營運後,好蟾蜍工作室依然持續關心聚落的發展,與在地居民、社區發展協會、里長及專業者保持緊密互動。
回顧過去許多曾被視為「奇想」的點子,如今正逐步成真,其中,瑠公圳舊水路的環境復育令他倍感神奇。當年與居民閒聊中,大家常提起「以前的水圳」,工作室便為此蒐集資料、翻找老照片,共同想像水路重現的可能。這個曾經遙不可及的夢想,如今已逐漸成形,讓人深感不可思議。
然而,林鼎傑也坦言,早些年的「奇想」現已日趨平淡。原本習以為常的環境,在短短十年內就有三十多位長輩永遠離開,當意識到這些生命的流逝和環境的變化時,他明白其實並不需要奇想,只要能回到一個「正常的聚落生活」,有人居住、有人互動、有人延續,這就已經是最重要、也最不容易的願望了。
展望未來,聚落將面臨長輩逐漸凋零的現實挑戰。林鼎傑期待,如果未來有空屋釋出,或是蟾蜍山煥民新村具備部分空間,希望能吸引喜歡聚落生活、與人互動、與自然共處的新一代,不論是年輕人、中年人或新的長者,都有機會搬進來,讓這個地方真正成為一個生生不息的社區。
儘管好蟾蜍工作室近年沒有舉辦活動或設立駐地工作站,但他們仍持續關注文化局的政策擬定。陸續倡議文化局依照《文化資產保存法》啟動「保存維護計劃」(2021年已公告)、「保存計畫」(2025年已公告),以及「都市計畫變更案」(目前正進行中)。
這些計畫少則兩年,長則三四年,對這座百年山城的未來至關重要。不僅確定了房屋保留、天際線、水土保持、基礎設施維護、防災計畫與活化再利用的方向,更直接影響到居民能否合法承租、安心居住。對於一個自發性公民團體而言,持續監督這些複雜的流程就像是一場比耐力的馬拉松,十幾年的努力讓林鼎傑體悟到,成功指定文化資產,只是事情與責任的開始。



